南通在春秋戰國時是吳越之地,兩淮鹽場到此是南端,按著與李萬堂當庭分好的界限,古平原負責的海塘就從此修起。
海塘是分段修建,地勢高的地方不需修塘,道光年間留有《兩江海塘圖志》,查出兩淮一段沿海數百里的塘堤,需要修繕的地方超過七十里,必須重建的則有二十餘里。
南通這個地方是因漲沙沖積成洲,最早成陸的地方是位於揚泰古沙嘴最東端的海安、如皋一帶,因為土質含沙,所以這一帶的海塘損毀得特別嚴重。
古平原帶著劉黑塔沿著海岸走了半天,彼此都是面色凝重,都沒想到這海塘如此殘破不堪,怪不得沿路見到的災民比江寧附近還要多上幾倍,兵災加上潮患,實在是讓人沒了活路。
晚間宿在海門縣的一間客棧,因為帶著常玉兒,古平原特意找了兩間高大軒敞的上房,與客棧掌柜講明是要長住,房錢按月起付。掌柜的當然巴結,按著古平原的吩咐將一張紅箋貼在客棧的門外,上寫「奉江督差修塘所」。
海門縣城不大,來了一位總督府的差官,不大功夫就傳遍了。當地的杜知縣是上午接了兩江總督衙門的諭令,上面說得也很含糊,只說是有商人義舉,自願捐輸承攬海塘修繕工程,命當地衙署妥為協辦,要助其「便宜行事」。
有了這個諭令,古平原就等於是奉了兩江總督的公差,杜知縣不敢怠慢,派人送了一桌上好的席面來。古平原專函致謝,隨後便只身前往縣衙求見。
杜知縣既會做官又會做人,他打聽到這位「專差」身無功名,自己便也沒具官服,而是青衫小帽出迎,如示彼此親切。
「海門雖然褊狹,我也已經得知,古東家為災民購得四十萬石糧,這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這杯酒本官一定要敬。」
古平原當然謙辭。海塘修建是否順利與地方官支持與否關係甚重,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古平原不敢因為有一紙諭令就大意,一番深談過後,問到征民伕修海塘的細務,杜知縣面現難色。
「南通這個地方與無錫、常州密邇,有道是『無常一到,性命難逃』。南通的民風也是很傲岸。這裡的民眾若是瞧得起地方官,征糧、納捐、派徭役無不服帖。若是不服氣,嘿……」杜知縣搖了搖頭,一切盡在不言。
「杜大人通達仁善,相必甚得父老愛戴,古某此番差事能否成功,全賴大人幫忙。」古平原一半是恭維,另一半也是看出這杜知縣體察民情,並不是個糊塗官兒。
「不敢當。江南地方紳權特重,為政者不得罪巨室,平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我也是與這些地方鄉紳商量著辦。這樣吧,我明日備個帖子,把這些地方紳士請到縣衙,專議此事。」杜知縣也算是很出力了,末了說了實話:「幫人幫己,你若
真能把海塘修好,地方上自然安靖無事,我這七品芝麻官也做得舒心些。」
縣大老爺有請,第二日正午,十幾位白髮須髯的鄉紳各自坐著馱轎來到縣衙。等在二堂坐穩了,杜知縣引出古平原,向大家介紹。聽說是曾國藩曾大帥派來修海塘的專差,這些鄉紳老爺都很客氣,但是臉上都有戒備之色。
杜知縣做了三年風塵俗吏,與地方上打交道的經驗很豐,一看就知道,這是怕攤派,當即說道:「這位古東家可是大仁大義,別看是徽州人,願意拿出銀子來給兩淮地方修海塘,不要地方上出一兩銀子,全部工料都是由他報效。」
不要錢就好辦,鄉紳們的臉上頓時就有了笑容。「還有一件事,諸位連日來催問朝廷的賑濟糧何時發放,我這就告訴大家,古東家剛剛為兩江百姓弄來了四十萬石糧食,不日即可發到地方上,只要是糧食一到,縣衙絕不耽擱一天,馬上送到各縣各鎮。」
「不錯。我前日從江督衙門出來時,聽曾大人親口吩咐,要馬上開倉放糧,明後日大概就可以到南通了。」古平原昨天已經向杜知縣細細請教過,要征民伕,就一定要這些鄉紳老爺回去發動才行,想讓他們心甘情願聽令,就要讓其心感,這四十萬石糧食就是再好不過的敲門磚。
果然一語既出,四座都是興奮溢於言表,一個貌甚儒雅的中年人先就在座中一揖。
「如此真是活人無數,古東家宅心仁厚,張某代大家謝過了。」
古平原趕緊起身回了一揖:「豈敢,能為地方上做些事,也是古某的榮幸。」
「既然是古東家拿銀子,那麼工料可曾預備,勞力從何而來?」
問到點子上了,古平原接話道:「工料還不曾預備。接下來幾日,我打算再沿著海塘好好看一看,究竟要用何種工料,如何建設才能把這海塘築牢,至少要打下二十年的根基。至於勞力嘛,曾大人許我可以在當地徵集民伕,這就全靠諸位幫忙了,不過有一樣,工錢我一定從優,昨晚我在衙門查過縣誌,上次修海塘是咸豐初年,當時用工銀子是多少,我此番加上一成半,按日計酬,絕不拖欠。」
張老爺聽了面露嘉許之色,覺得古平原的話很平實,是個實心做事的人,特別是他那句「打下二十年的根基」,更證明此人不是敷衍了事之輩。
「我有個疑問,不知古東家可否見教?」
方才古平原聽杜知縣介紹,知道說話的這位在眾人中年紀最輕,不過年屆五旬,可分量卻最重。南通張氏是當地巨族,也是紳士們的領袖,地方上的事兒,這位當家人說一句話,往往就定了。所以古平原全神應對,不敢有絲毫馬虎。
「張老爺,您有話請講。」
「那我就冒昧了。你是做生意的商人,講究將本逐利。你在南通既沒有田地,也沒有店鋪,海潮來襲與你沒有半點干係,為什麼要拿出這麼一大筆銀子來修海塘呢?」
張老爺笑眯眯地看著古平原,眼神卻很是專註,直視著他的眼睛。
要說理由,古平原隨口一編,十個八個不成問題,也都能自圓其說。可是他同樣看了一眼這位張紳士,隨後老老實實答道:「張老爺問得是,我是一介商人,白花花的銀子花出去,若說全無所圖,只怕沒人相信。」
張老爺很注意地看著他,就聽古平原接著說:「我現在雖然在南通沒有店鋪,在沿海一帶也沒有生意,可是將來我的生意一定會做到這裡。我修了海塘,便等於放了交情給這裡的百姓。交情就是銀子,將來南通百姓因為海塘而五穀豐登之時,看見小店的招牌,難道會不照顧我的生意?」
他這麼直承心事,在場眾人無不愕然,半晌,就聽張老爺忽然哈哈笑了起來,隨即引來笑聲一片,連身穿官服正襟危坐的杜知縣也忍俊不禁。
「古東家,你既然有所貪圖,那我就放心了。這海塘你一定能修好,絕不會塞責了事。」張老爺笑過之後,欣賞地看了古平原一眼,又環視眾人,「各位,修
海塘是惠民大政,這些年南通百姓過不好日子,一半是因為兵荒馬亂,另一半就是因為潮水奪岸,淹沒良田。依我看,這個忙一定要幫,而且責無旁貸。」
眾人皆是點頭贊同,張老爺又轉頭說:「古東家,這幾日你只管去勘察工程,準備工料。徵集民伕的事情就交給我們,既然你說賑濟糧轉眼就到,發糧之時我們一定在場,就當著眾人的面,把此事說出。百姓們受了你的惠,又能領工錢,我想此事應該會很順利。」
真的是一言而決,古平原得了這個保證,興沖沖地帶著劉黑塔從距離長江出海口最近的東陽鎮,一直往北,馬不停蹄走了五天,邊走邊看各地海塘的現狀,晚上挑燈翻看借來的縣誌。等到了與張老爺等鄉紳約好的日子,古平原轉回到海門縣,這時候的他,已經將如何修築沿岸海塘了解了十之八九,連帶又從縣誌中通曉了很多兩淮鹽場的場務,心中有了成算。常玉兒留在客棧另有事做,她替古平原安排了一場豐盛的筵席,很多食材都是派客棧夥計特意到江寧進貨,為的就是今天要宴請杜知縣和各位鄉紳。常玉兒把事情做得很好,不僅食材齊備,而且托掌柜從揚州請了一位大師傅,鏟下無虛,鍋底飄香,這一桌飯菜足足花了三百兩銀子,卻是物有所值。
「並不是古某靡費,今日與各位聯手修築海塘之始,這一桌菜權當敬意,不敢不誠心。也請杜知縣做個見證。」說著古平原舉起手中的酒杯,目視眾人。
沉默過後依舊是一片沉默,不僅沒人響應回答,而且大多數的人連看都沒看古平原一眼,冷淡得彷彿宴席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飯菜依舊散發著陣陣香氣,但在所有人默言不語的映襯下,真好似巨大的嘲諷。
古平原其實自打方才肅客入席,就已經瞧出眾人的臉色明顯不對,他還以為是征民伕的事兒不順手,可是現在看來,竟然是沖著自己來的。
他詢問地看向杜知縣,發覺杜知縣在躲著自己的目光,這就是大為不妙。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古平原把心一橫,對著張老爺道:「古某初到貴鄉,不知此處規矩,也許有什麼地方得罪了諸位,但古某一顆心是真的,說的也沒有半句假話,有什麼不到之處,還望張老爺明示。」
「好。古東家是痛快人,那我也給你句痛快話。」張老爺點點頭,「你說的那些糧食連一顆一粒都沒有運到南通,更別說發給鄉親們。聽說江寧附近倒是發了些糧,不過也僅夠災民苟延殘喘罷了,距你說的相差甚遠。」
「不會的,這不可能啊!」古平原驚詫極了,再次看向杜知縣。
「糧食沒有到,江督衙門的公文卻到了。」杜知縣苦笑一聲,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給古平原。
「未雨綢繆?」古平原不敢置信地看過之後,又盯了一眼總督的紫泥大印,確信無誤後憤憤地說,「江南百姓盼著這批糧食如大旱之望雲霓,都火燒眉毛了,哪裡還需要把糧食存起來未雨綢繆。倘真如此,當初為什麼要古某去找三十萬石糧,有一兩萬石糧也足夠用了。」
張老爺在旁察言觀色,覺得古平原不像是有意做作,嘆了口氣道:「正如你所說,曾大人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唉,百姓苦啊,盼著這批救命糧望眼欲穿。」
他隨即又正色道:「古東家,不是我們不幫忙,可總不能讓鄉親們餓著肚子出工吧?何況出工的都是家裡的壯勞力,萬一累病甚至死在堤上,家裡就倒了頂樑柱。硬要派工,這話誰也說不出口,只能慚愧了。」
「我懂了,此事怨不得各位。」古平原想了片刻,遽然起身,「我這就回江寧,不把糧食要下來,絕不回來!」
「慢、慢。」張老爺這時候已然是信真了古平原,反倒為他擔心,「我們雖然是地方上的,但是耳目卻也並不閉塞。聽說現在是江蘇巡撫的親兵在把守糧庫,每日只許放出少量糧食。古東家,這曾國荃曾巡撫可惹不起呀。」
曾國荃有多不好惹,看過了江寧城門口那大殺大砍的一幕,古平原自然心裡有數,但是他還是執意要去。
「糧食是我弄來的,要是我不去,恐怕就沒人敢說話了。」
張老爺聞聽肅然起敬,端了一杯酒站起身:「難得古東家願意冒險為民請命,張某佩服之極。南通人絕不會白受這個情,只要糧食一到,要多少人,我們出多少人。」
酒席散後,聽說古平原回江寧去要糧食,常玉兒臉都嚇白了。她雖然沒有親見,可是順德茶莊的夥計連日來談論的都是曾國荃當眾野蠻殺人的事兒,說得活靈活現,血淋淋的場面如在眼前。
「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官兒。隨便捏上條罪名,殺個把人就像碾死個螞蟻,你去和他要糧,豈不是與虎謀皮。」
「妹子你放心,我陪古大哥去。那官兒就是要吃人,我也先掰他幾顆牙下來。」劉黑塔瓮聲瓮氣道。
「那可是一省的巡撫大人啊,你以為那九節鞭能帶進衙門去?」古平原聽得無奈,轉而安慰妻子,「這裡到底還是大清律法管束之地,我去據理而爭,不會有事的。」常玉兒實在是難以放心,真要是惹惱了曾國荃,暴怒之下,誰也不敢保證他能做出什麼事兒來。
常玉兒欲語還休,雙眼流露出十二分的擔心,也忘了劉黑塔就在一旁,抓住古平原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古平原望著妻子笑了,微微用力握著妻子的手,也不知怎的,常玉兒忽然就感到一陣心安,帶著些羞澀地笑了。
「辦完了事兒別耽擱,快些回來。」
古平原本打算去江寧找曾國藩,但轉念一想,這麼做不見得能解決事情,反倒有兩個壞處。一來用總督壓巡撫,就算能成功,也帶了些告狀的意味,曾國荃恐怕會惱羞成怒;二來曾國荃敢這麼干,肯定是得了曾國藩的允許,那張安民告示就是證明。「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去蘇州找曾國荃,方為解決之道。
故此古平原離開南通後,快馬揚鞭直奔蘇州城。這裡與杭州、揚州並稱江南三大繁華之地,可是經過戰亂,城郭亦是處處破爛不堪,在那些聚在城門口討食的乞兒和行車匆匆的行人臉上看不出吳中人物的分毫俊雅。
巡撫衙門位於城中書院巷,是一座千年古建築,宋朝本是鶴山書院,內有一座來鶴樓,算是各地巡撫衙門中書香氣最重的一座。自打乾隆朝以來,歷任江蘇巡撫至少也是兩榜進士出身的翰林,唯其如此,「丘八秀才」的曾國荃打從上任那天開始,便顯得與水墨江南的文人雅士格格不入。
「豈有此理!太侮辱斯文了,我要上奏朝廷,我要辭了這差使!」
古平原一到巡撫衙門,就見一位紅頂子的三品大員從裡面憤憤而出,邊走邊回頭沖著衙門口嚷嚷。
「大人,官場體面要緊,您還是自重吧。」守門的差官一點都不怵這位大官,說的話像石頭一樣噎人,把那位官兒氣得雙手發抖,咬牙瞪眼發了半天愣,這才恨恨地一跺腳轉身上轎離去。
從旁人的議論中,古平原知道這氣沖沖離去的正是本省學政大人。曾國荃扣糧不發,引發了江南士人的一片不滿,公稟條陳如雪片般投入巡撫衙門,卻都被無情擲出,曾國荃如此輕慢衣冠,更是讓這些儒生怒不可遏,於是決定在亞聖孟子的誕辰祭奠當日,舉請命牌在城中遊行。
曾國荃得知後,派了一隊親兵,不僅驅散人群,而且將為首的一名秀才和兩名舉人抓起來,按在城門當眾罰跪。人來人往,指指點點,何止是有辱斯文,簡直就是辱沒祖宗,結果當場氣死了一個秀才。
按照朝廷的例規,凡有功名在身的人,見了多大的官也不需要屈膝,如今卻被罰跪,而且連知會也沒知會本省學政一聲,就擅自處置,這更是越權行事。江蘇學政潘大人本來不想得罪曾氏弟兄,後來得知曾國荃的處置太過強硬,士人紛紛聚在學政衙門,以來年罷考力爭是非。學子罷考是大事,一省學政不能妥善處理,丟官是丟定了。事態不容潘學政不出面,他打算斡旋此事,先到城門要士兵放人。這些親兵都是跟著曾國荃南征北戰的老湘軍,有巡撫撐腰,哪把學政放在眼裡,自然是置之不理。
潘學政在城門吃了癟,又轉到巡撫衙門,原想曾國荃看在一省同僚的面子上,怎麼也會給幾分薄面,誰知這位「曾鐵桶」把臉板得真如同鐵箍一般,好話說了一籮筐,潘學政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只求先放人再安撫,得到的答覆只有兩個字「不行」。
這個硬釘子碰得潘學政惱羞成怒,不過他也知道眼下正是曾國荃氣焰滔天之時,自己就是撕破臉也搞不過他,夾在朝廷、士人與巡撫之間,這份窩囊氣實在難忍,倒不如辭官不做,將來托京里同年至好再謀起複,擇一善地居之為好。
為了討糧,鬧得一省的學政要辭官,秀才舉子被罰跪。古平原心頭不免又沉重幾分,看來這個曾國荃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扣下這批糧。
這又是為什麼呢?
古平原正蹙眉沉思,忽然眼前一亮,他看見一個人從巡撫衙門裡走出來。
當日在江寧城外,古平原也遇見了此人,要追卻沒追上。這回見到了,可不能再放過。
「蘇公子,別來無恙。」蘇紫軒剛剛與曾國荃談成了一筆「大生意」,這是她整個棋局中至關重要的一步,故此心情很好,看到了古平原,她嘴角一動,微微笑了笑。
「山西的古朝奉、徽州的古掌柜,如今到了江蘇,我該稱你古東家了,恭喜你的生意越做越大,連總督大人都要托你進貨買糧食。」
古平原被她一語提及往事,倒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還是擇緊要的問:「白依梅為什麼到了漕幫,是不是你讓她去的?」
蘇紫軒卻不答言,而且腳步不停,古平原只好跟著她到了巡撫衙門旁的「地方弄」,這裡有一處「李二茶店」,店面不大,桌椅皆破舊,唯有桌上的茶碗,都
是乾隆時的舊物,價值不菲。
蘇紫軒徑直走進去,四喜隨後將一個茶包放在柜上。那雙眼望天、瘦得活似竹竿的掌柜拈起茶包聞了聞,點點頭,也不說話便挑簾進了後廚。
「這茶店蠻有意思的。」蘇紫軒上了二樓,樓上三間雅座空無一人,她坐下舉目示意,古平原也只好坐在對面。
「他家自己不賣茶,只負責烹煮客人帶來的茶葉,掌柜的聽說從前是揚州鹽商門下的清客,一生嗜茶如命,烹茶手藝獨步江南。可有一樣,非好茶絕不動手。那些凡茶俗種,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花千金請他烹茶也不行。」
古平原聽了,不期然間想起閔老子,不由也是一笑。
片刻間茶水烹好,由四喜端了上來,看來這家茶店連夥計也是不請的。古平原是品茶的大行家,凝神間便揚眉驚嘆。
「果然是好。茶好,烹茶的手藝更好。」古平原本來滿腹心事都被茶香不知不覺間驅散了。
「那一同飲茶的人呢?」蘇紫軒輕汲一口杯中茶,有意無意間睨了他一眼,「你心煩意亂,我用好茶幫你撫平心緒,你是不是該感謝我呢。」
古平原一愣,這位「蘇公子」的身份難猜,心思更是難測。她一心與朝廷為難,膽子大到敢去行刺當朝太后,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自己在陝西、京城屢次壞了她的事兒,她卻不以為杵,反倒與己坐而論茶,其心中所想,古平原實在難明。
「方才在府衙前面,你說什麼來著?」蘇紫軒見他發怔,便問道。
古平原再問一遍,蘇紫軒「嗤」地笑了出來:「她是個有手有腳的大活人,願意去哪兒我怎麼管得到,難道說我綁了她送去漕幫不成。」
古平原起先抿著嘴不言聲,繼而嘆了口氣。
「看看你,心事一樁接一樁接連不斷,縱有好茶,無心細品亦如牛飲。」蘇紫軒搖搖頭。
古平原被她說得哭笑不得,張口道:「當初是你送她去了壽州城,白依梅到底怎麼了,這事兒你應該最清楚。僧格林沁兵敗山東,是不是你與她從中做了手腳?她既然好不容易離開險地,為什麼又跑到漕幫去?她家與漕幫素無瓜葛,怎麼會又成了江幫主的乾女兒?」
古平原連珠炮似的問著,蘇紫軒卻只是笑而不語,只管品茶,末了來了一句:「你與白依梅既然青梅竹馬,何不去鎮江問她本人?」
「你這是明知故問!」古平原氣惱道。
「姓古的,你別狗咬呂洞賓,要不是我家公子在壽州城外救你,你不定就死在那兒了。」四喜睜大眼斥道。
「人家也救過我,一還一報罷了。」蘇紫軒止住四喜,轉而正色道,「古東家,那位『白娘子』可用不著你替她操心。人在鎮江,只有她水淹金山寺的份兒,別人可萬萬別想再欺負她,你就放心吧。」
「她如今脫胎換骨,往事再也休提,不然……」蘇紫軒看了古平原一眼,目中大有深意。
古平原當然了解,「英王妃」的身份暴露出來,只有死路一條。
「話說回來,我聽說古東家自願攬了到南通修海塘的活兒,怎麼又巴巴地跑到蘇州了?」
古平原微露冷笑:「你不是一向智珠在握,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是賭氣這麼說,誰想蘇紫軒張口就嚇了他一跳:「你不就是為民請命,來找曾巡撫要那四十萬石糧食嘛。」
「啊!」古平原呆望著她,一時不知她是人是妖,居然能未卜先知。
「這有什麼難猜的。我又不是沒見過你敢為了陝西商人當面頂撞僧王,你這個人膽大包天,又帶著些書生氣,別人不敢做不願做的事兒,你就偏偏要去做。就像這一次,你大概也看見了,一省的學政那是江蘇讀書人的頭兒,也不敢與曾國荃較真,你還要進巡撫衙門送死不成?」
「我不去,還會有誰去呢?」古平原喃喃地說了一句,又猛然抬起頭,「我也不是沒見過你為了一己之私,不惜陷通省商人於不義。這一次的事兒,也與你脫不開干係吧。蘇公子,一之為甚豈可再乎!這一次不是幾百條商人的性命,而是幾十萬條人命啊。」
蘇紫軒目光冷淡,絲毫也不理會古平原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只回了一句:「我死的時候,不要別人為我落淚。別人死的時候,也俱與我無關。」
「既然這樣,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你要做的事兒儘管做去,我卻不能袖手旁觀。」道不同不相為謀,古平原離座而起。
「看來一盞清茗也難平你的火氣。」蘇紫軒望著他,「不妨告訴你,你此番去巡撫衙門,無論如何也別想要下那四十萬石糧食,要是硬碰硬,就休想活著離開。」
「你不是說別人的死活,與你無關嗎!」古平原盯了她一眼,「我有我的辦法,不勞你費心。」
這次是蘇紫軒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她眉毛一挑現出怒容,卻又緩和了口氣:「就算你真的有何可恃,也不會管用。哪怕是當今皇帝來了,曾國荃也不會放手這批糧食。我給你透個底兒,免得你無端端去送死。」
古平原盯著她看了良久,搖頭說道:「記得你在黃土高原上曾說自己有仇要報,你一個人的仇就真的大過這許多人的命?」
說完,古平原轉身離開,蘇紫軒眼睛一直望向窗外,久久默然。
「小姐,你一片好心,他全不領情啊。」四喜嘟著嘴。
「誰要他領情,我只是還他一個人情,兩不相欠罷了。」
「要說還情,壽州城外已經還過了。小姐,你好像不想看見他死,對不對?」四喜試探地問。蘇紫軒沉下臉:「沒有分寸!誰教你這麼說話的。」說著站起身。
「走吧。到江寧去找李萬堂,這套連環計可少不得他這一環。」
古平原一介草民,見巡撫談何容易,好在銀子開路,一百兩的紅包算是出手大方,看在錢的份兒上,門房總算答應跑腿去回稟一聲,可也要有拜帖才行。
「不用拜帖。你把這個交給曾大人,他自然會見我。」古平原很篤定。
「這玉佩你是從何處得來?」衙門辦事的籤押房裡,本來時刻都有一名文案兩名聽差等候巡撫差遣,如今卻人影皆無,都被攆了出去。偌大的屋中只有曾國荃與古平原兩個,手執鋼刀的親兵守在屋外,有敢擅闖者格殺勿論。
曾國荃臉色陰沉,手掌攤開在古平原面前,拿著一面黃玉所制的玉佩,上面刻著四個字:「藩華荃葆」,是曾家四兄弟的排名,而每個人手中的玉佩看上去一
模一樣,但仔細分辨,其中又各有不同。分別之處就在於,各人手中的玉佩屬於自己的名字的那個字上,都缺了一筆。當初曾家老太爺的用意是告誡子孫「戒盈懼滿,抱殘守缺」。
所以曾國荃一看門房遞進來的這塊玉佩,腦袋頓時就是「嗡」的一聲,這是二哥曾國華的貼身之物,當初戰場上屍首無處尋覓,都說是被衝到河中。如今玉佩無端出現,難道說來人知道二哥的屍首在哪兒?
曾家門裡,就數曾國荃最認親,對三親六故最關照,家族中事也最熱心,何況這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打下天京滅了長毛之後,他一直對二哥和四弟的死耿耿於懷,總覺得他們死於戰事,沒有得享戰後的榮華富貴是莫大遺憾。此刻見了曾國華的玉佩,立刻屏退眾人,單獨接見了古平原。
「玉佩是從一個人手中得來的。」
「誰?」
「曾國華。」
曾國荃再打量了古平原兩眼,冷笑道:「盜屍?把屍首當成了奇貨可居,想來討一筆銀子?」
古平原面對曾國荃的眼神,只是一哂:「我說的人,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什麼!」曾國荃的聲音大得在屋中回蕩,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古平原根本不賣關子,原原本本地把如何在杭州城外「天外天」救了一個頭陀,李秀成派兵來捉拿,自己使計將頭陀和一干人等護送上船,結果那頭陀自報身份是「已死」多年的曾國華,毀容離去前將玉佩交給了古平原,希望他能轉交曾家,見玉如見人,將這片玉佩葬入曾家祖墳,也算是葉落歸根。
這一講足足小半個時辰,把曾國荃聽呆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看著手中的玉佩目中落淚。
「二哥,二哥……」曾國荃低聲道,「可苦了你了。大哥,你、你瞞得我們好苦啊。」他想到嫂子和侄兒侄女當初悲痛欲絕,至今寡然不歡,重重地嘆了口氣。
「曾大人。」古平原等了半晌。
曾國荃打斷他的話:「你有何目的,只管明說,要銀子嗎,還是想謀官職?」古平原緩緩搖頭,曾國荃眯起眼,眼中射出凶光:「那你要什麼,想以此要挾曾家?」
「哈哈哈!」古平原大笑起來,邊笑邊看向曾國荃,彷彿他說了一句天大的笑話。曾國荃的眉毛慢慢立了起來,自從領兵以來,他立眉就殺人,從來沒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想到二哥的命是此人救的,他長出一口氣,森然道,「你笑什麼!」
「大人請想,我若是把玉佩藏起來,那才叫要挾。玉佩現在大人手上,我無憑無據,談何要挾?」
確是此理,曾國荃的面色和緩下來:「那你就只是來報個信?」
「不,我想沖大人要樣東西。」
曾國荃揶揄地一笑,不以為意地說:「說吧,只要是我曾國荃有的東西,隨便你要。」
「我要江寧藩庫里那四十萬石糧食。」古平原斬釘截鐵地說。
「嗯!」曾國荃本來意態閑暇,聞言緊盯了古平原一眼,確定他不是開玩笑,這才冷笑一聲,「你好大的胃口,張口就要四十萬石糧食。要來做什麼?」
「這糧食是我為江南災民買來的,當然是要來發給他們,解其災厄,救其水火,果其飢腹,濟其全家。」古平原也緊盯著這位巡撫大人。
曾國荃詫異地望著他:「你買來的?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古東家,我聽說過,能弄來這批糧食真是本事不小。不過江寧藩庫已按價給付,這批糧與你無關了。」
「糧食是發給災民的,災民一日困於饑饉,這批糧食就與我有關。」古平原一字一句說道。
曾國荃被他頂得一愣,怒道:「安民告示你沒看過?這是為了防備明年天災,特意存起來的庫糧。」
「災民餓得死去活來,沒有力氣種田,哪裡來的收成?真要這樣,明年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你……」曾國荃做夢也沒想到,連三品學政尚不敢對自己如此說話,一個草民居然敢直聲而抗,他眉毛一豎,從牙縫裡迸出一句,「你不要命了!」
「命只有一條,古某豈敢不要。可是我雖然經商,卻從沒忘記自己曾是一個讀書人,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死生,有時候不是大事。」古平原聲音低沉,「我
在南通修海塘,因為饑荒,無人前來應徵民伕。南通一地如此,通省想必皆然,百姓不能耕田做事,離造反還遠嗎?」
「造反怕什麼,幾十萬的長毛都被老子滅了,這麼多湘軍在,還怕幾個泥腿子反了不成。」曾國荃一生氣,丘八秀才的本色便露了出來。
「大人!」古平原的聲音震得房中嗡嗡作響,他做夢也沒想到掌管民政的一省巡撫居然能說出這種話,激憤之下抗聲道,「城裡城外都是良善百姓,一心只想填飽肚子,一家只想平安度日。您滅了長毛,還他們一個太平,百姓本來是感激不盡,可是現如今呢,您卻要逼著他們造反,您牧民一方,這是您治下的子民,他們稱您為父母官哪!」
古平原說得動容,眼角不覺迸出淚花。曾國荃面沉似水,片刻之後他舉起手中的玉佩,目視古平原:「你知道我大哥為什麼不許他回家嗎?」
「知道,是為了保住曾氏一門的名聲。」「對。可是名聲比起性命來,還是命最重要。我要四十萬石糧食,是為了保曾家的命。你再怎麼說,我也不會放手。」看了看古平原不解的眼神,曾國荃澀澀一笑,「糧庫按天發放,每日一餐,絕餓不死人。我帶兵收復江南,這裡百姓欠我的,要他們一些糧食有什麼了不起……不過,看在你救過二哥,南通一地的糧,我照撥了。」說著到書案後提筆蘸墨,寫了一張二指寬的條子,「你拿去藩
庫,他們自然給你撥糧。至於別的地方,就別咸吃蘿蔔淡操心了。」
「大人……」
古平原還要再爭,曾國荃把條子甩在他身上:「滾!」
「李老爺,事成之後,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蘇紫軒盯著李萬堂的雙眼。
「做生意的事情,本人從不食言。只要你能做得到,其餘的事兒不過是小事一樁。」李萬堂一聲令下,揚州一處名園中的木石花草都被移到了江寧城的這處宅院中,經過園藝匠人的巧手布置,不帶一絲燥氣,恍若百年天成。此刻他就在後花園的游廊中,看著不遠處池中鯉魚游弋,面上帶著點若有若無的笑容。
「將兩淮鹽稅從按月繳交京城國庫改為繳交江蘇藩庫,待一年期滿再行解送國庫,這事兒至少要戶部同意才行。聽說你把六部官吏都得罪苦了,這事兒真能成?」蘇紫軒轉彎抹角敲了一句。
李萬堂這次是真的笑了:「你登過佛塔嗎?」
「我懂了。」蘇紫軒只聽了一句,便拱了拱手,「一切拜託。至於我這邊的事兒,不是旦夕可成,但請放心,那頭老狐狸只要還像在山西那麼貪,就絕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待蘇紫軒走了之後,李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老爺,這蘇紫軒可真是高深莫測。我記得您曾說過,要想獨佔兩淮,最起碼也得三五年的水磨功夫,可是他卻說只要三五個月就能辦成此事,未免太兒戲了吧。」
「那你也應該記得,當初我第一次在府里見他的時候,就曾經說過,這是一柄利器,不用可惜了。如今這不正是用上了。王天貴這個人雖然很精明,可是遇上了蘇紫軒嘛,」李萬堂笑著搖搖頭,「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我且坐山觀虎鬥,
再坐收漁利不遲。」
「您方才說的『登佛塔』,小的跟著老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半點都沒懂,他就一下子聽懂了?」李安心裡真正過不去的是這個。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我的意思是只要拉住了恭親王這座神,廟裡的小鬼根本就不必在意。他能立刻聽懂,除了天分高之外,也是因為他父親也曾經是尊神。」李萬堂想起往事,眼前的形勢與咸豐帝剛剛駕崩那時比起來,真是改天換地一樣。
「嘿,那時就是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我李家幾年後會到兩淮來經營鹽場。這世間的造化真是妙極。」
李安欠了欠身,恭維道:「我這些年可是不止一次聽老爺說過,生平大願就是將兩淮鹽場掌握在手中。老爺一直蓄心於此,正應了那句『有志者事竟成』。」
「那蘇紫軒這些年鍥而不捨,為的不也正是這句話。」李萬堂說到這兒,眉間隱現出一絲憂色,「她這次的要求於我無損,卻不知於誰有益。」
古平原被逐出巡撫衙門,將蘇紫軒的話與自己看到的情形對照,知道此事已不可為,能爭到這個地步,曾國荃已是給足面子,再要不知進退,那就是命也不要,糧也不要,卻也爭不到魚死網破,不過白白送了一條性命罷了。
想到這兒,古平原長嘆一聲,只好到江寧領了糧食,又親自僱人雇船,沿著水道運到南通。
糧食一到,南通百姓奔走相告,沿街放起鞭炮,真比過年還高興。古平原卻知道一縣之隔還在挨餓,說什麼也笑不出來。唯一欣慰的是,張家帶著鄉紳趕來迎接,張老爺第一句話就是:「古東家,你要的民伕,我們已經招了大半了。」
「這……」古平原很驚訝,臨走時兩方說得清楚,要等糧到了再談下文。
「南通人不是不講道理。」一個清脆的童音在人群中響起,走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稚子孩童,「你一個外鄉人,敢為了南通人不要命去爭糧,咱們難道還不幫你嗎?」
「張少爺說得好!」周圍響起一片叫好聲。
「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還不回去閉門讀書。」張老爺呵斥一句,抱歉道,「小犬無知,讓古東家見笑了。」
古平原這才知道,這小孩是張老爺的兒子,等到了接風宴上,酒過三巡,少不得又談起這孩子,原來這是個十里八村都知道的「神童」,剛會說話就能學著父親吟詩,兩歲會對對子,別看才十歲,已經考上了秀才,被南通張氏一族寄予厚望。
「說到這孩子,真是奇了。」糧食到了,民心自安,地方官自然就好做了,杜知縣也是心情大好,笑道,「上輩子搞不好是個生意人呢。」
「這話怎麼說?」古平原很是好奇。
「孩子嘛,雖然聰明可免不了淘氣。據說有一次,他因為頑皮被罰在家中新蓋的大廳堂里跪著,一旁的管家走過來數落了他幾句。這下他可不幹了,主僕有別,長輩罰自己跪著也就算了,現在連奴才也欺到自己頭上。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對管家說,『你說我不用功,可是你就用心嗎?這座廳堂是你主持修建的,用了多少磚瓦人工,一共有多少筆賬目,每一筆都是多少錢?』管家被他問了個張口結舌,這孩子卻一張嘴報出了分毫不差的細賬,原來他平時在工地玩,把管家與工頭的對話都記在了心裡。
還有一件事更讓張家人大吃一驚。年關歲尾,家族中的幾房親戚聚到一處結算一年的銀錢,結果三個賬本對不上,幾家人吵得不亦樂乎,眼看年夜飯就要不歡而散。誰都沒注意,這孩子不聲不響走過來,拿過三個賬本平攤在桌上,抄起筆來不一會兒功夫就把一張明白無誤的賬單算了出來。這一舉動把在場的張家人都震住了。」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古平原越聽越感興趣。
「小犬單名一個謇字。我張家詩書傳家,如今都指望他能讀書進學,光宗耀祖呢。」
聽話聽音兒,張老爺不願意順著「生意人」這個題目往下說,杜知縣和古平原自然聽了出來,便將話題轉向別處,詳細商定了發放糧食的事宜,賓主盡歡而散,散席時張老爺代表南通鄉紳承諾,五日之內,民伕準定如數派齊。
有了勞力,接下來便只剩工料。修海塘主要靠石頭,江南與北方不同,木廠不單單銷售木料,同時也兼營石料。古平原去蘇州之前,已經讓劉黑塔聯繫了好幾家大木商。木料生意以贛商為主,但是說起石材,還要請教其中一個姓盧的商人,他手裡有幾個大採石場,別家都是以木為主,以石為輔,唯有他是反過來做。盧掌柜聽說修百里長堤的海塘,知道是筆大生意,早就興沖衝來到了南通,就等著見這位古專差。
古平原約了盧掌柜在海塘見面,當場估料定價。第二天一大早,他與劉黑塔剛到塘口,就見前面有個小孩兒蹦蹦跳跳迎了上來。
「這不是張家少爺嗎,怎麼,令尊有事差你來叫我?」古平原忙問。
張謇搖了搖小腦瓜,站定身子,背著手老氣橫秋地說:「是我有事兒找你。」
「哦,張少爺有什麼事兒?」古平原越發詫異。
「我問你,是不是要給南通人修海塘?」
「不錯。」
「花的是你自家的銀子?」
「是。不用官府的庫銀,也無需南通人籌集銀錢,完全是古某自願捐輸。」
「唔……」張謇背著手圍著古平原轉了兩圈,不住上下打量他,古平原有些好笑,也不催問,且看他說些什麼。
「你不是南通人,也不是兩江人氏,卻巴巴地跑來修海塘。無事獻殷勤,為什麼啊。」張謇眨巴著小眼睛,狡黠地問。
無事獻殷勤,那不是非奸即盜嘛。古平原被這小孩子氣樂了:「聽說你小小年紀,已經考了秀才。怎麼連『家國天下』的道理都不通,我在兩江做生意,賺了錢為地方上做些好事也是應該的。」
「說得好聽,只怕是想在曾總督面前邀功請好吧。」張謇撇了撇嘴。
劉黑塔那火爆脾氣早就忍不住了,要不是看他是個小孩,一拳就掄上去了。這時候大喝一聲:「喂,你胡說什麼,花錢給你們修塘難道還錯了。」
張謇一點也不怕他,做了個鬼臉:「錯倒是沒錯,我只擔心你花小錢辦大事兒,到時候遭罪的還是咱們南通人。」
古平原見他年紀雖小,話里話外卻帶出憂國憂民的味道,越發不敢小瞧這孩子,正色道:「敢情張少爺是怕我為了省銀子而偷工減料。這好辦,今天我約了盧老闆來談石料生意,你不妨一起聽聽。」
張謇揚了揚眉:「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劉黑塔還待再說,古平原擺一擺手:「說實在的,我也覺得既然這海塘的大部分修在南通境內,理應有當地鄉賢來監看工程,張少爺肯來那再好不過。」
「我可不是在這兒當木偶,要是你黑心,我自然要回去告訴父老鄉親,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張謇認真地說。
古平原一笑:「問心無愧,何來後悔之說。」
「話說得倒是漂亮,好,那咱們去見見盧掌柜吧。」
盧掌柜對這筆生意十分上心,自道當初洪楊初起時,正是崇尚節儉的道光帝剛剛下世之時,咸豐喜愛聲色犬馬,下面自然迎合,江南靡費之風立時重興。要蓋高大軒敞的房子,要有好木料,同時地基、砌牆、築池所用的石材需求更盛。所以盧掌柜增添人手,一年之間幾乎挖了一座山,採好的各種石料堆積如山,眼看就可以大賺一筆,誰知道長毛兵貴神速,連克武漢等名城,又佔了江蘇大半省份,旋即定都天京。
人心惶惶時,紛紛變賣房屋求現。賣房子尚來不及,木料石材當然無人問津,結果是木料大都腐壞,石材雖完好無損卻換不回銀子。盧掌柜等了十年,好不容易等來了一項大工,急於脫手周轉,如果古平原願意將海塘工程的用料全都使用他家的石材,他情願給一個很優厚的報價。
聽了這話,張謇斜睨了古平原一眼。古平原卻沒看見,只是繞著盧掌柜趕來的那輛大車,一件件看著石材石料的樣本。
「這石頭不錯。」古平原用一把石錘使勁敲了敲一塊大條石,卻只是留下了點點白印。
「古東家真是眼裡有水。」盧掌柜笑呵呵地逢迎道,「這是狼山青石,最好的石料,給皇帝老兒修宮殿打石基也足夠用了。」
「這種不行。」古平原指了指邊上甜瓜大小的另一塊石頭,「小,而且石質不好,一錘下去裂兩半。」
盧掌柜一咧嘴,賠笑道:「實不相瞞,我的石場里最多的就是這種石料,一般人家砌水渠堆石牆用的都是這種,有的比這還小,抹上泥灰一樣用,不比那條石差多少。」
古平原搖搖頭,指指不遠處的海塘:「你看。那海塘當初修築的時候就是像你說的那樣,用石塊抹上泥灰,堆砌而成。我詳細問過當地人,起初三年安然無事,從第四年起頭上開始,邊緣處便有開裂,再過兩年之後,遇到大浪往往下面的石基先行崩壞,連帶上面一同坍塌。盧掌柜,你想沒想過這是為什麼?」
盧掌柜搔搔頭道:「我沒給塘工供過石料,不過江南人家築的水渠用同樣的方法能用上二三十年,為何海塘卻支撐不到三五年,這實在不可解。」
古平原剛要張口,見張謇在一旁躍躍欲試,笑著道:「張少爺,你可知其中道理?」
「我知道。」少年人喜愛顯擺本事,張謇也不例外,他指著海塘道:「岸上的水渠雖然也是擋水束水,可是沒有風浪拍擊,不像海塘日日夜夜被風浪擊打,這還在其次,表面上看到的大風大浪還沒有水下的沙子力量大,海浪暗流捲起沙子,年復一年衝擊下面的石基,日子久了就像一把大銼刀,用石塊壘成的石基自然承受不住,再加上上面石頭擠壓的力量,當然就會崩塌。」
「啊!原來如此。」盧掌柜恍然大悟,「照這麼說,用石塊壘砌海塘只能收三年五載之功,過後就要重新整修了。」
「確實如此。」古平原喜愛地看了一眼張謇,這孩子真是聰明,而且讀書有得,日後必成大器。古平原不期然間想起當年在古家村,白老師教自己讀書,自己每每有了心得,急忙去稟告老師,得到的卻總是質疑與追問,問得自己張口結舌,只好承認思慮不精,回去重新攻讀。現在想來,當年老師眼中分明有欣賞的神色,卻又不肯稍假顏色讓自己驕傲,一片心都在教誨之上。
他想得走了神,張謇叫了他兩聲,他這才回過神道:「《晏子春秋?雜下篇》中提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嘛,環境一變,其物亦變,斷不可墨守成規,以一理斷天下。」
這次是張謇驚訝地看著古平原,他見過好多的秀才舉人除了四書之外,生平不閱其他典籍,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生意人竟然能隨口引用生僻的典故。
古平原當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自顧自徐徐說道:「除此之外,我從本地縣誌記載中得知,鹽工的手腳常年浸泡在滷水里,腐蝕得皮開肉綻。這鹽水腐蝕性如此之強,石基常年泡在水中,當然也會受到侵蝕,泥灰與其並非一體,首當其衝開裂,隨後便是海塘不可避免地坍塌。」
這在張謇也是聞所未聞,聽得頻頻點頭,算是長了一番見識,登時不敢小瞧這個「錢眼裡翻筋斗」的商人。
盧掌柜常年做生意,打交道的都是有錢的主兒,深知許多人話說得頭頭是道,等到了真花錢的時候,往往那銀子像是被藥水煮過,難掏得很,只是不知道這位古東家是何種性情,如果他想省錢,那還要靠自己知趣,先提一個話頭,雙方才好談下去。
中午下館子,盧掌柜先敬了在座各位一杯,張謇年紀小,只喝茶,不過盧掌柜知道他家是當地巨族,絲毫不敢怠慢,也舉杯相敬,張謇居然也就有模有樣地還了一杯,一點都不失禮,看得眾人嘖嘖稱奇。
「古東家,您的心意我們都懂了,為地方上想得真周到。話雖如此,不過誰的銀子都不是大風刮來的。」盧掌柜先點了一句,看看古平原的臉色,接著往下說:「依我說,能不能這麼辦。您把海塘石工用料都包給我,風急浪高的地方咱們就用狼山青石的大條塊,那些風緩浪平之處就用石塊混以泥灰。這樣我可以在全部石料價格上再打一個八折。您通省城打聽打聽,不可能有比這更低的價兒了。當然像四川雲貴那裡,多山多石價格自然便宜,不過石頭沉重,運費就是一大筆銀子,多是就地取材,從來沒有從遠處進貨的道理,這一點還請古東家也考慮在內。」
他接著又看了一眼張謇,心中邊想邊措辭:「我這麼說,張少爺恐怕要罵我出餿主意了。明明知道泥灰壘石不好用,偏偏叫古東家這麼做,難不成是想害南通人?」
「對呀,你倒說說看,到底想幹什麼!」張謇瞪著漆黑的眼珠子,童音清脆,一點都沒客氣。
「您聽我說呀。我在本地做生意,怎麼能不顧南通的利益。不過古東家也是不容易,花的都是自己的錢,難道張少爺就忍心看著他破家為國?泥灰壘石雖然不能長久,可是三五年總支撐得住。江南是富庶之地,這幾年因為兵荒馬亂才耽誤了塘工,不然從前兩江衙門撥款,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很少發生潮害。少爺年紀小,只怕剛出生就遇到了長毛作亂,沒見過太平光景,回家問問長輩就知道我並非信口開河。」
「不用問,我這幾天打聽了不少塘工的事兒,你說的沒錯。」張謇點點頭。
「對,對。」盧掌柜笑道,「眼下用泥灰壘石是權宜之計,幾年之後朝廷按照例規一定要撥銀子修海塘,在這幾年裡,易於出險的地方用大條石一定萬無一失,其餘地方海浪平靜,雖然是用泥灰壘石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這麼做地方上平安,古東家也省了銀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是一舉三得吧。你的石頭不也全都賣出去了嘛!」張謇跟了一句。
盧掌柜尷尬地笑著:「明白不過小少爺,不過我敢對天發誓,這筆生意我真的是讓了大利,絕沒賺昧心錢。」他望向古平原,「古東家,您給個話吧,我可是一片誠心哪。這麼做,您至少能省下七八萬兩銀子。」
他說得頭頭是道,張謇一時也愣住了,硬要古平原多掏銀子,想想也不是這個道理,他畢竟年紀還小,一時辨不出滋味,只是轉著眼珠想著。
「盧掌柜的好意我明白了,道理我也懂。咱們先不談這個。」古平原笑了笑,轉過頭對著劉黑塔說,「黑塔兄弟,這次的塘工你可得出大力氣,我來監工,你要把民伕管起來,搭棚住宿,吃喝工錢,這些我都交給你。」
劉黑塔咧開大嘴笑了,他就喜歡熱鬧,一下子管了千八百人,心裡別提多高興多威風了:「古大哥,你就瞧好吧,我一定把這趟工漂漂亮亮辦下來,絕不給你丟臉就是了。」
「黑大個,塘工上的那些齷齪事兒我聽人說過,你可不許剋扣飯食銀子和工錢。」張謇揚聲道。
「嘿!」劉黑塔登時急了,「你憑什麼說我要黑銀子,你哪隻眼睛瞧見了。」
「你樣子就黑,誰知道心腸是紅是黑。」張謇來一句還一句,把劉黑塔氣得哇哇大叫。
「你先別喊。」古平原安撫住他,說道,「其實張少爺說得對,我也要說這件事。塘工用銀是一筆大支出,不知多少人視為肥缺。」他見劉黑塔又要瞪眼睛,連連擺手,「你先別急,聽我說完。我自然信得過你,可是你光憑一個人也管不過來這許多人,自然也要用人,那些人信不信得過呢?」
「這……」劉黑塔一皺眉。
「所以要立規矩!『瓜田李下』自有其道理,為了避免人家說閑話,賬目一定要清楚。工錢就照昨日我在席上與各位縉紳老爺定好的數目,按時發放,既不許遲延也不能短少,缺銀子告訴我,我立刻到江寧去調。」
劉黑塔一一點頭答應,古平原又道:「飯食上是最易剋扣的,也是最容易引起民伕不滿的地方。昨天張老爺故意沒提,這是體恤我,怕我為難。不過今天當著張家少爺在這兒,我要把話說明白。只要出工一天,便是三餐,一稀一干外加一頓黃面饃饃,炒菜要多放油,饃饃裡面至少夾三塊肉。要是有民伕因為吃不飽找到我,那我是不依的,一定要查,查出來有人剋扣,一概辭掉,還要把銀子補上,不然就送到衙門去請杜知縣治罪。」
「得,這就好管了。他瞞得過我,可別想瞞得過這麼多人,露了餡得吃官司,那伸手之前就得好好想想了。」劉黑塔高興地笑了,「古大哥想的招兒真好,你說
的話我愛聽。」說完狠狠瞪了張謇一眼。
「還有一條。」接下來的話古平原是對著張謇說的,「不管工料上花了多少錢,工錢一分不少,飯食就按我方才說的辦,一樣不減。這個話就請張少爺給鄉親們帶回去。我古平原說到做到,請大家十目所視,驗驗真假。」
張謇沖著古平原點點頭,臉色也變得十分鄭重,看來對這番安排很滿意。
「接下來就要說石料了。」古平原沖著盧掌柜抱歉地道,「我就是一句話,全部的石料都要狼山青石,都要大條石,別的石料再便宜也不要。」
「啊!全都要狼山青石?那、那海塘一修就是上百里,我的石場里可沒有這麼多啊。」盧掌柜沒想到會等來這麼句話,登時慌了手腳。
「不要緊,我可以等。先把現有的石料都拉來,這邊即刻開工,一邊修塘一邊等你的石料。當然,盧掌柜也要辛苦,要儘快把我要的這批石材開採出來。」
「那絕沒有問題。可是……」盧掌柜不住地瞧著古平原,「您真的想好了?這麼一來要多花好幾萬兩銀子啊。」
一旁的張謇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古平原,顯然對他的決定也感到很是意外。「銀子再多也花得完,可是丟了人情再想找回來可就難了。雖說是我主動要來修塘,可是南通人這麼幫忙,是信得過我古某人。我這個人要麼就不做,做一事就要成一事,成一事就要立一世。打了這麼多年仗,老百姓好不容易盼來太平年月,能喘口氣了,我修的海塘不能再讓他們整日提心弔膽,這種半吊子的事兒,我決不去做。」
古平原說著,從夾袋中取出一張紙,攤開來放在桌上,手指著上面道:「你們看清楚。我要修的就是這種海塘。」
這份圖樣是古平原詳查縣誌後從中得來。他這些日子每晚都在燈下,詳細考慮如何修塘的事兒,
海塘最早見於記載是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裡面提到:「防海大塘在縣東
一里許,郡議曹華信議立此塘,以防海水。募有能致土一斛者,與錢一千。旬月之間,來者雲集,塘未成而不復取,於是載土石者皆棄而去,塘以之成,故改名錢塘焉。」這是有信史的第一條海塘,純是以土石雜亂堆積,當然不能持久。
後來吳越年間,錢王廣發民伕築塘,有個傳說是久築不成,錢王大怒,以箭矢射海神,波濤遂平,於是海塘方能建成。其後宋人建「柴塘」、明初建「陂陀石塘」,明中期建「魚鱗石塘」,到了本朝康熙年間,大學士朱軾任地方官時,主
持修建「五縱五橫魚鱗大石塘」,可惜到了乾隆末年因為造價過高棄而不用。
「我詳細看過了,這百里長堤真的就是當年朱學士修建的那一段最為堅固,從康熙朝到如今,百年有餘,居然還能屹立不倒。我畫的這個圖樣,就是仿照這個方法,所有石料都用大條石,以五縱五橫的方式堆砌,石基之下先打入馬牙樁,再圍以梅花樁加固,可以抵禦潮水沖刷。而且我覺得,石頭也不能簡單堆砌,要先請石工做加工,仿照木器的榫卯結構,在條石兩相交接處,上下鑿成槽榫,嵌合聯貫,使其互相牽制,難於動搖。我要建的不是百里長堤,而是百年長堤,總有一天古平原不在這個世上了,可是我建的海塘依舊可以為南通人阻擋海潮,保一方平安。」
古平原一番話說完,屋中靜悄悄地,沒人再說一句話。張謇看看桌上的圖樣,又望了望古平原,滿臉都是困惑。
「張少爺,我說的要是有哪兒不清楚,或是你沒聽明白,請儘管開口問。」
張謇囁嚅著,就是不知如何開口,終於憋出一句:「你、你真的是做生意的?沒哄我?」
一句話把屋中人全逗樂了。劉黑塔哈哈笑著:「這話不是你第一個說的。古大哥做生意比誰都精明,可是偏偏就有許多人不相信他是生意人。」
盧掌柜經營木料石材,按照這份圖樣稍一計算,就知道古平原又憑空多花了不少銀子,完全是不惜工本來修海塘,亦是大為感動:「您放心,我這就回去安排人採石,絕不誤了工期。」
「一切拜託。」古平原道,「只是這一來,盧掌柜石場里的其他石料就……」
「那不妨事。正如古東家所說,太平年月到了,這批石料早晚銷得掉。」盧掌柜拱了拱手,「跟您做生意真是痛快,想必今後古東家還要在本地建商鋪、起宅子,到時候請多照顧小號的生意。」
至此海塘的石料生意就算敲定了,等到散席時,古平原送客出門,對張謇說:「張少爺,明天開始給民伕搭工棚,您也請過來看看。」
「不看了,不看了。」張謇頭也不回,邊走邊揮手,「你做你的吧,我還要讀書呢,不來了。」
「這小孩就是沒定性,早上還嚷嚷著要天天來監工,這又說不來了,真是孩子話沒個準兒。」劉黑塔在旁嘟囔著。
「這筆賬不用我再算了吧,你當過山西票號的大掌柜,算盤最精不過。瞧你的臉色這麼難看,想必是心裡有數了。」蘇紫軒坐在一把紫檀圈椅上,慢悠悠地說著話,眼角餘光卻不時掃向對面那個乾瘦老者。
「哼,算他李萬堂有本事,我甘拜下風,無話可說。」王天貴臉色陰沉,手中的一桿煙槍已經有好一會兒沒往嘴裡放了。
他當初與李萬堂分派鹽場與鹽店的經營,就是看到開設大量的鹽店還需要大筆的投入去買入甚至是建造房屋。與之相比,鹽場一切都是現成的,鹽丁的人手也已經從長毛俘虜那兒解決了,立馬就可以開工,掌握了鹽場很快就有銀錢入手。雖說錢要入公賬,可是收益這麼大,既可以貪公中的錢,又能順帶走私販鹽,他一手遮天,幾個月下來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裝了十幾萬銀子入了腰包,這還不算自家佔了三分之一的股息分紅。王天貴一想到李家忙了半天,卻沒有自己拿的銀子多,半夜做夢也會笑出來。
可是王天貴千算萬算,卻怎麼也算不到,李萬堂居然能從曾國藩手裡要下這麼大的好處,一口氣弄來了幾百家店鋪,遍布兩江各省的水陸碼頭、通州大邑,而且都是繁華衝要的所在,都是閉著眼睛都能賺錢的好鋪子。
為了把這些鹽店開起來,李萬堂不惜收了自家在北方的大部分生意,將李家的掌柜夥計全都從各處生意中調過來集中開辦鹽店,短短一個月已然是大見成效。王天貴得到的消息是,李萬堂大手筆將蘇州獅子園買了下來,作為上省的別館。獅子園是乾隆皇帝六游之處,是狀元黃熙的祖傳宅邸,號稱「萬金不易」,李萬堂出了什麼價可想而知。
錢從哪兒來的?當然是這一個月里鹽店賺來的。一想到這兒,王天貴真如百爪撓心,悔不當初卻又晚了,那本費了不少心做的鹽場假賬,如今放在眼前就像在整日嘲笑自己,恨不得一把抓過來撕個粉碎。
他終日懊惱,靠抽大煙發泄胸中鬱悶,蘇紫軒就在此時找上了門來。
王天貴沒見過蘇紫軒,但是在山西的時候早有耳聞,特別是這位大平號的蘇公子蒙著眼睛雙手打算盤,把自己手下的第一好手王熾輕易擊敗的事兒,早就在山西票號界傳得神乎其神。
「你不是李家請來的人嗎,怎麼?是李萬堂特意讓你來嘲笑我的嗎!」
蘇紫軒甫一見面,沒有多說什麼客套話,只是一筆筆將鹽場的收益與鹽店的收益做了對比,從開支到收入,總共列了十八款,款款都是鹽店的利潤遠高於鹽場,最後作了歸結:「都說鹽是天下第一利藪,其利並不在鹽場。鹽出場時不過三十文錢一斤,運到外地鹽店賣出卻要漲上七八倍的價兒,此所以揚州鹽商富甲天下,因為場、店皆由其所辦。若是二者選其一,當然是選店不選場。」
「這豈用你來說。只因以往無店,而選址設店非一朝一夕之功,更要花費巨額銀兩,所以老夫才選了鹽場。」從事理上說,當初王天貴做的決定並不錯,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罷了。誰能想到李萬堂能像變戲法一樣,一下子將京商的鹽店遍及兩江三省。
「我可以幫你將鹽場和鹽店調換過來。」蘇紫軒一直看著王天貴的臉色,見他不自覺地露出懊惱的神情,便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
「調換過來?」王天貴不是很明白對方的意思。
「也就是說讓你來經營鹽店,把鹽場塞給李萬堂。」
王天貴壓根不信,哂笑道:「你回去告訴李東家,不必做這樣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事情。我也是做老了生意的人,他想設個套子來取笑我,沒那麼容易。」
「你不信我,那也難怪。可是我要告訴你,一山不能容二虎。不出三五年,李萬堂就能攫取富可敵國的財富,那時候他憑藉官場的勢力,再加上巨額賄賂,要把你從鹽場驅逐出去,簡直是易如反掌。你王大掌柜再有本事,最後也只能是落得個雙手空空,灰溜溜地回山西。」
王天貴沒言語,一雙眼低垂著左右轉動,心裡顯然是在急速地思考著。
「你說得不錯。換成是我也會這麼做。」王天貴不得不承認蘇紫軒的警告很有可能化為現實,奈何鹽店都歸了李萬堂,當初說好的,歸誰經營的那部分,一半利潤歸其所有,另一半則拿出來入公中的賬,除去日常開支,年底三等分,李家、自己還有四大恆各分其一。
單從這份契約上,李家就能獨得鹽店六七成的利潤,何況李萬堂也不是省油的燈,王天貴壓根不信他能把鹽店的一半利潤真拿出來均分,真到了自己手上,恐怕連一成的利都剩不下。
一念及此,王天貴頓感心焦,將煙槍放到口中,牙齒狠狠咬著嵌著翡翠的煙嘴,渾然忘了房中還有旁人。
「你若信我,我就可以幫你挽回局面,甚至反敗為勝。」蘇紫軒看著他,嘴角露出任誰也察覺不到的微笑。
「怎麼幫?難道李萬堂能憑你一句話,就把日入斗金的鹽店拱手讓人?要真是如此,你為什麼不去要,反要將便宜白白讓給我。」王天貴狠狠地瞪著她,目中滿是猜疑。「當然不是靠一句話,想要李家的鹽店就只有拿你的鹽場去換,我雖然也想要那些店鋪,可惜沒有東西能拿給李萬堂,讓他把鹽店換給我。」蘇紫軒氣定神閑地說,「我只求將來王大掌柜掌握了兩江全境的鹽店,能讓我挑十間鋪子經營,那就三生三世吃用不盡了。」
「哼,就像你說的,鹽利都在鹽店上,李萬堂除非瘋了傻了,才會把手裡的店鋪換給我。」王天貴還是不信。
「可他要是不得不讓呢?」蘇紫軒的口氣顯得莫測高深。
「別人都說修海塘是苦差事,李少爺可是逍遙自在得很哪。」王天貴從鹽場來到李家負責的海塘工地,此時天色漸暗,一眼望去,長長的一道海岸,既看不見塘工,也看不見石料,唯獨有兩座新搭起的碩大帳篷,一座是十幾名僕人居住兼做廚灶,另一座則完全是李欽的行館。
一腳踏進來,裡面布置得燈火通明,桌案座椅都是上好的木器,三面掛著百寶格,進門處堆著十幾壇好酒,幾名衣著艷麗的丫鬟侍立兩旁。
「喲,是王大掌柜啊。呵呵,你在鹽場就只有腌魚吃起來方便,今天我請你吃點新鮮的。」李欽已是喝了幾杯了,左手攬著一名十六七歲的美貌女子,右手執杯,指著桌上一席盛宴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海邊風大貧瘠,唯有海物新鮮,我一早派了幾條船出海去打魚,還真有難得一見的美味。」
王天貴與李欽在山西的時候是死對頭,為了如意,兩人鬧得水火不容。等到了李家聯手王天貴,以巨資換來兩淮鹽場的營運,二者的關係當然緩和下來,直到前些日子,王天貴因為走私運鹽,又擺了李欽一道。依著李欽的性子,立時就要找王天貴去算賬,卻被李萬堂阻止了。
自家一口氣拿下兩江境內的幾百家鹽店,李欽志滿意得,也就不把與王天貴的過節放在眼裡了。誰知李萬堂偏偏不讓他去管鹽店,而是派他來修塘,可把李欽氣壞了。他覺得這是隨便派個掌柜甚至是夥計就能幹的事兒,把下人乾的活兒派給自己,外人當然就會瞧不起李家少爺。就像讓自己去建鹽店,辛辛苦苦幹了幾個月,父親卻一句話就能拿下了幾百間店鋪,當初又何必多此一舉。
李萬堂卻不這麼看,他始終覺得李欽欠缺磨礪,不知創業艱難,也就不知如何珍惜家業。修海塘越苦,就越能見得鹽利來之不易,所以一定要李欽親力親為。李欽拗不過父命,只好不情不願地來到了鹽城北面的海塘塘口,李家就是要從這裡向南修起,一直到與古平原所修的海塘合龍。
這一路上,李欽越想越氣,等到了鹽城,發覺民伕和工料兩樣皆無,都需要自己去準備,更是火冒三丈。他索性就此撂挑子不幹了,花重金搭了兩座大帳,又聘來一班色藝雙絕的無錫船娘,在帳內日日笙歌,夜夜飲宴。李欽是打算拼著受父親一頓嚴厲喝罵,也要把工期拖到不能再拖,到時候李萬堂沒辦法,自然就會換人來做。
「你這麼想倒也沒錯。」王天貴施施然入席,早有侍宴的女子端酒過來,他飲了半杯酒,笑眯眯地在那女子的臉上掐了一下,然後抬眼看著李欽,又道,「只不過有一個人可就要得意了。」
「誰啊?」李欽不以為意地隨口問道。
「你的老冤家對頭—古平原哪!」
「古平原?」
「是啊,他不是在曾總督面前硬討下來一半差事,非要和你李家見個高下嗎?」
李欽聽完這話,盯著王天貴看了好半天,末了冷笑一聲:「王大掌柜,你是想拿我當扎槍使吧。古平原不也是你的死對頭嘛,要不是他,你還在『泰裕豐』舒舒服服當大掌柜呢。」
「我恨不得把他剝皮萱草。」王天貴面不改色地坦承,「李少爺,你不必如此防備我。說句實話,你修海塘跟我有什麼關係,與我無損無益嘛。我此番前來,無非是看到李少爺要被人家笑話,而那古平原則會因此攀上高枝,與你李家平起平坐。我不願意看他如此得意,這才想給你出個主意,滅滅他的威風,壓壓他的氣勢。」
王天貴說著搖了搖頭,又喝了一杯酒,嘆息一聲:「罷了罷了,早知道李少爺視我為敵國,我真是多餘跑這一趟。告辭了。」
說完,他站起身就要走,等他來到門口,就聽李欽在後面遲遲疑疑地叫道:「慢著,把話說清楚再走。」
王天貴背對帳中燭火,一張臉完全隱在陰影中,唇邊現出止不住的笑意。「唉。」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轉身,臉色已轉為誠懇,「誰叫我現在和李家做聯號生意呢,李少爺還想聽什麼?」
「什麼叫與我李家平起平坐,他一個臭流犯,能從關外逃得一條賤命已是祖墳冒了青煙,憑什麼拿來與我京城李家相提並論?」
「你這話,當年就在這吳越之地,吳王夫差曾經對階下囚勾踐說過,後來怎麼樣呢?三千越甲吞滅吳國,夫差落得個自刎而死。囚犯又怎樣,不是一樣鹹魚翻身做了吳越之主!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古平原,可是他確非池中物,要是風雲際會,搞不好真能一飛衝天。我輸給過他,這是肺腑之言,對古平原這個人,決不能等閑視之,不然就算是京城李家,說不定也要陰溝裡翻船。」
李欽憋著一口氣,剛要反駁,回想自己在山西、在徽州屢次輸給古平原,就連父親已經十拿九穩的「天下第一茶」都被此人給奪了去,張了張口,終於還是閉上了嘴巴。
「你既然認同我說的話,那麼此刻對付古平原還不晚,不然等他修好了海塘,可就成了氣候,再想治他就難了。」
「區區一個海塘,又不能謀利,古平原能從中得什麼好處?」
「話可不是這麼說。你想想看,令尊從曾大人那兒要了多少好處,真好比一座金山。古平原有樣學樣,至少也能要下一座銀山,可是他卻一定要和李家來搶著修這段海塘,白花銀子不說,什麼都沒得著。以你我對此人的了解,他會做如此傻事嗎?」
李欽一直在生氣父親派他來修塘,還真沒往這上想,經王天貴一提醒,也疑惑地皺起眉頭:「那他到底圖什麼?」
「圖勢!」王天貴斬釘截鐵,「古平原可精明呢,他自知就是向曾大人要再多好處,也不過一時得利,再怎樣也比不過京商。先前令尊幫湘軍免了軍費報銷,古平原也替曾大人買來了幾十萬石糧食,這兩樣差辦得都漂亮極了,在曾大人心中只怕是難分伯仲。那麼要是在修海塘的事兒上,古平原壓過你們李家一頭,立時就會被曾大人高看一眼,成為兩江中最受總督衙門賞識的商人。」
「照你這麼說,他是和咱們李家卯上了!」李欽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杯中酒灑了一地,丫鬟趕緊過來收拾。
王天貴點了點頭:「『做事不如借勢』,這是古平原在太谷無邊寺里曾經親口對我說的。那時候的他只不過能把七品知縣、九品主簿找來為『太平庫』撐場面,不過幾年工夫,他就已經把目標對準了一品大員的兩江總督,你說這個人有多可怕。」
李欽臉上的肌肉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線牽動了一下。他記得很清楚,當初在街對面開當鋪,那是自己第一次對上古平原,想出來的「城門當」幾乎要置他於死地,結果古平原卻能以「佛門當」應對,反倒讓自己賠了個血本無歸。李欽生平第一次吃這麼大虧,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
王天貴留心觀察著他的表情,滿意地一笑,接著道:「曾大人如今的地位就好比是裂土封王,長江以南是他說了算,稱他是『江南王』也不過分。甭管是做哪行哪業,只要是能攀上這個高枝兒,那就跟撿到聚寶盆沒什麼兩樣。古平原正是看到了這個道理,所以寧可賠錢,也要借著修海塘來博取曾大人的歡心,順便把同樣得到曾大人賞識的李家踩在腳下。到時候他的生意自然風生水起,無往不利,沒人能再製得住他,李家也不行。」
「踩在腳下,他憑什麼?」李欽向外一指,「就憑修這條破海塘?」
「李少爺,你還真說對了。」王天貴也向外看了一眼,「那不是海塘,而是擂台,誰先修好這條塘,就可以搶先一步回到江寧去報功!」
「他休想!」李欽一腳蹬翻了面前的桌子,嚇得那幾個船娘驚呼閃躲。
「王大掌柜,你這次來,就是打算借著我來對付古平原,讓他落在我們李家後面,出出你的心頭惡氣是不是?」
王天貴心中暗笑,面上卻一點不露,反倒是做出有些尷尬的神情:「李少爺,我方才說了,你我都看這個古平原不順眼,都不想讓他爬到咱們頭上來。既然如此,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呢。我可不是兩手空空而來。你不是缺民伕嗎,我可以把鹽場里的鹽丁調給你用,缺多少我派多少。」
「修海塘可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那樣一來,鹽場利潤必然減少,你佔了鹽場利潤的一半,那不是從你自己荷包里挖銀子嗎?」李欽知道王天貴貪婪成性,怎麼會為了幫自己,捨棄一大筆銀子。
「只要能讓古平原吃癟,我情願少賺銀子。」王天貴臉上的表情可不是裝出來的,他是真的恨極了古平原。
「也不能把鹽場里的鹽丁都搬到這兒來。我有個主意。」李欽指了指王天貴,「記得你也有七品的捐官在身,明天穿起官服去見本縣的知縣,就說是受了總督大人的指派,李家以四品道台的身份承辦海塘工程,讓他限期抓伕,一定要抓夠數為止。不然就在總督衙門告他有虧職守,撤他的官職。」
「妙!」王天貴拊掌大笑。
「可是有工無料,也不行啊。」李欽又皺起眉頭。
「有錢還怕沒有石料嗎。李少爺,我幫人幫到底,這事兒也歸我辦,三天!」王天貴豎起三根手指,「三天之後,你聽好兒吧,我順便再去打聽一下古平原的塘工進度。」
王天貴果然沒有失言,三天後又來到鹽城的海塘塘口。這一次大不一樣了,那兩頂帳篷已經拆了,塘口工地上滿滿的都是人。王天貴打眼一看,就分辨出裡面既有自己從鹽場派來的鹽工,也有當地被強拉來的民伕。這些人中,鹽丁已經都被將近一年的苦役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神無光。而那些民伕則是敢怒不敢言,眼中都露著憤怒的目光。
李欽讓人打著油紙傘,自己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橫眉立目地指揮人搭棚子。
「手腳慢就是找打!病了?有葯治,抽他幾鞭子就好了。」
「哈哈。」王天貴大笑著走過來,「李少爺,看你這樣上心,我就放心了。古平原他就是打馬也趕不上你。」
「喔。」李欽眼睛一亮,站起身來,先拱了拱手,「王大掌柜,辛苦了。有件事我擅自做主了,來押運鹽丁的這些把頭個個都很得力,我就給了雙倍的工錢,讓他們留下,幫我管管這些鄉下泥腿子。」
這些鹽把頭都是王天貴從各處尋來的地痞流氓,個個心黑手辣,揮著鞭子管一群百姓當然得心應手。
「你打聽到什麼了?」李欽很關心古平原那邊的事兒。
「那個古平原沽名釣譽,非要用最好的狼山青石,而且必須是大條石來築海塘,本省最大的木石商人盧掌柜只能為他現去採石,這一來不就慢了?咱們盡可以從容布置。」
「不行,一定要快!比古平原早幾天完工算什麼本事,我至少要比他早完工一個月。」
「那好辦呀。我想到一個法子,一定可以幫你。」這個法子其實是蘇紫軒告訴王天貴的,這整套的計策裡面,最要緊也正是這個法子。心狠如王天貴,聽完之後也是陣陣心寒。
「我已經把盧掌柜手中的剩餘石料都定了下來。那都是些小料,要想用來修築海塘,要一層層用泥灰黏合,工期也不算短。」李欽聽了又有些發急,王天貴擺擺手,「所以咱們不用這個法子。而是用築龍塘。」
「築龍塘……這名字倒是新鮮,也蠻好聽的。到底什麼名堂?」
「築龍就是竹籠的諧音,所以也就是竹籠塘。」王天貴也知道這是關鍵所在,細細為李欽解釋,唯恐他聽得不清,「事先買來竹籠,將小塊的石頭裝在竹籠里,變成一大塊,然後層層壘好。竹籠之間用竹篾纏緊,讓整條海塘成為一整塊大石。竹子不值錢,編竹籠是粗活計,讓縣裡找人來連日趕工編好竹籠。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這麼做省工省料更省時間,一定能趕在古平原之前做好塘工。」
「用竹籠築塘,這能行嗎?」李欽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
「行不行,試試就知道了。」王天貴早有準備,喊來人用五尺長三尺寬的竹籠裝滿了石頭,足足幾十個這樣的竹籠壘成一堵牆,然後讓人過來推。七八個精壯漢子喊著號子齊齊發力,結果這堵牆紋絲不動,反倒把幾條壯漢累得氣喘吁吁。
「這還沒用竹篾相連呢,之後會更加穩固結實。古平原用大條石,咱們用大竹籠,勝他百倍。」「好極了,就這麼辦。」李欽臉上這才綻開笑,點手喚過一名把頭,囑咐道,「這築龍塘的法子不能外泄出去,以免被人學了去。打今兒起,工地一里之內,不許旁人進出。」
「李少爺真是心細如髮。」王天貴贊了一句,「盧掌柜的石料有一部分供給了古平原,剩餘雖多,卻也不夠咱們用的,看來還得再找幾家採石場。」
「不必了!」李欽一擺手,「人來人往,萬一泄了密讓古平原學去了這法兒怎麼辦,剩下的石頭我有辦法。」
「哦?」
「你看。」李欽往縣城方向指去,「看見那尖頂房子沒?那是一處廢棄的天主教堂,法國人建的,幾年前就因為戰亂荒廢了。教堂連同後面一大片教民住的房子都是用石頭壘的。我打算買下來拆了它,砸碎之後用作築龍塘的石料。」
「同法國人買?」講到與洋人做生意,王天貴可是兩眼漆黑了。
「是英國人。」李欽糾正道,「那個法國神父回國了,臨行時把教堂委託給英國的怡和洋行代賣。我已經寫了信到上海洋行,讓他們派人來談這筆生意。」
「原來你會說洋話。」王天貴驚訝地說。
李欽傲然一笑:「何止會說,我還會寫呢。我在天津洋行里學過三年生意。」
「有工有料,用的法兒又比古平原巧妙,李少爺,這一次你贏定了。」王天貴拊掌大笑。